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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面摊小工 by 奚淞
人的记忆有时像弄乱了的档案册页，一些重大的事件，不知积压入哪个角落，以至于淹没无寻。而片断当时以为微不足道的印象，竟信手翻得，轮廓鲜明到仿佛可以超越时间和尘灰。
小时候，我住在厦门街。记忆中的巷落黝深，夏天要显得比实在的更燠热，冬天就格外阴寒、潮湿了。少年的我，常喜欢在冬日夜晚，手握一元五角纸币，疾疾穿越黑黑的长弄堂，到巷口灯火微明的路边面摊，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记得面摊是位状似退伍军人的高大男子摆设的。盛面的汤碗粗厚、沉重却洁净，衬托得热汤中几点飘浮的葱花，分外显得青翠芳香。也许是由于老板沉笃的气质，这近于无作料的朴素面食，也吸引了不少晚归人，前来暖一暖肚肠。
那回，我大口大口的囫囵吞面，忽然感觉脚下沟水哗哗，几点冷水迸溅上我的脚背。转头，我看见了他。
在阴暗墙角、街边低矮的自来水龙头下。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脚踏高脚木屐，正蹲在破旧凸凹不平的乌旧大铝盆前，冲洗一大堆面碗。想来，这人应是面摊老板的助手，一位洗碗小工。
说不出是什么古怪，他竟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觉得他不像是在做繁重、卑污的洗碗工作，倒像是天真的孩子在嬉水游戏。枯硬的头发倒竖，弯身弓背，两手插在污水中，他晃啷晃啷的翻弄盆里的碗盘。捞起一只碗，凑光正面瞧瞧，翻过再来瞧瞧，又放回水里晃啷晃啷的搅水。半晌，才小心又谨慎，把一只只碗当宝贝似的叠放在沟边砖石上。
他的动作显得夸张、热心过度。端一落碗，摇晃着矮小的身躯，把洗净的碗送到老板身边。然后他便呆立在一边，两手滴水，好像观看什么新鲜事物一样，两眼灼灼，瞪看摊边吃面的人。面摊淡弱的光线映上他的脸，那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带一分奇异而凝滞的微笑。
啊，是个白痴。我心里这样想，并且把眼睛不好意思的转开去。
以后，我发现到面摊老板和洗碗小工的合作似有默契、无需言语。一个高大、庄重、严肃，从从容容舀汤下面；另一个始终面带奇异的笑容，永远不倦的清洗碗筷，又如小丑角般踏响脚底木屐，匆忙端着面碗来回跑。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无懈的合作和奇妙的和谐。
偷偷观察他们，经常光顾面摊吃面的我，心中有种种故事情节的编织和想像。从面摊老板，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上一代口述的战争和离乱。从洗碗小工，我揣摩精神病或先天痴呆症患者的内在世界。我想到，如果人因为残疾，陷入黝暗与沉滞，缺少灵智的闪烁，生命将沦入何等惨苦。然而，想不通的，是洗碗小工那分奇异的笑容。他究竟笑什么呢？
面摊仍旧日日于入夜后摆出巷口，我却在那年离开了厦门街的日式住屋。此后的日子，充满了变化和喧嚣。数度搬家，我读完了中学、大学。怀着对艺术的向往，我赴法国学美术。几年后，我又回国，由一个飞扬浮躁的艺术追寻者，变成了背负责任的忙碌工作人。岁月轰轰然驰去，无数的事件和人的面容像夜晚的星群、一季的繁花，乍然迎面，又渐淡退无踪。得意和失意、欢乐与悲哀、理想及挫折……不察觉间，我已来至生命的中途。
也就在距离幼时厦门街巷口面摊，时空俱已十分辽远了的一个夜晚，我思索着生活中一些暗昧的问题，瞻前顾后，都似乎缺少什么明确的依凭。正待昏沉入睡，电光石火般，我乍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物站立跟前。不知为什么，我看到那位洗碗小工，脚踏木屐，带着奇特的笑意凝望我。他的眼光如此奇异，使我顿时充满了欲泣的感动。
那是在遥远的冬日夜晚，我口里哈着白气，急走过黝黑的长巷，要去吃一碗令人心肠俱暖的阳春面。粗厚、洁净的汤碗里，飘几片青翠的葱花。我饥饿、大口大口的吞面。摇曳的微明灯火中，我却看见他垂手而立，带着全然的天真、新鲜与好奇，殷切又关注的望着我。
我依着记忆，把面摊洗碗小工的形象画成图画、做成木刻。图画，也许永远不会是一个最完善的形式。然而我却藉此记录一分无可解说的感动，和我想逐渐学习、趋近的一种单纯、谦逊的人生。
选自《姆妈，看这片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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