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与远方 by 奚淞
自父亲过世,母亲依旧操持家务,只是闲暇时,常独自陷入郁然的沉思。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审视内心深处瘀血的伤楚,不容任何人打扰。
母亲削瘦、落寞的神色,使刚从国外赶回的我十分担忧。总得想法子转移一下她的心情才好,我这样想。
买了一大堆文学类的书,我鼓励母亲阅读,看到她翻书吃力的模样,才知道她视力衰弱,应配老花眼镜了。我催促母亲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滋补身体。观察她进食困难,才又发觉母亲牙齿缺损,早该看牙医了。原来,母亲在照顾父亲的最后一两年中,完全疏忽了自己身体的保养。
配眼镜、看牙医,忙着陪母亲做妥一切,母亲的面容仍旧寂寥不开。我又想出主意:为什么不劝她习画呢?调色弄彩,或许可以使母亲开心些。
接受我备好的纸笔颜料,母亲无奈的笑了。她说:“还是算了罢,我这辈子从来也没画过画,你叫我从何画起?”
当时我替母亲收集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画册希望藉此激发她对造形和色彩的兴趣。记得画册中还夹有张照堂编的“生活笔记”,是一本汇集中西摄影家的相片册子。
母亲迟迟没有动笔,直到有一天黄昏,我走进母亲的房中,惊喜的发现她居然戴起老花眼镜,俯首描图。因为初习画,她拿铅笔的手柔弱不稳。然而洁白的画纸,分明浮现了一个吹笛少年,行走在旷野间的情景。
“姆妈,太棒了。”我高兴的大叫:“你还说你不会画,一出手就不凡啊。”
母亲被我逗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画得不好。我对照片临的,画得一点也不像。”
我拿起摊在桌面的“生活笔记”,母亲临摹的是一幅外国摄影家的作品。相片边上印了几行细小的铅字: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六日秘鲁安地斯山岩,摄影家Werner Bischof的采访车失事在山谷里,使得这个忧郁的山岭充满哀伤。他在失业前拍摄了这张照片——一个印地安吹笛少年迈向村庄的归途。照片解释了:什么叫做关心,什么叫做遗忘,什么叫做乡愁,什么叫做远方。”
这段图文说明,给予我奇妙的触动。“关心”、“遗忘”……“乡愁”、“远方”……片段字句和踽踽独行的吹笛少年,仿佛道出了人生某种难以形容的境遇。
有趣的是,一位二十多年前的西方摄影家作品,居然使我的母亲临老习起画来。只是母亲笔下的吹笛少年,不像印地安人,倒像个中国村童,吹笛行走在中国的乡野里。
习画后的母亲,可以看出她心情很大的转变,由黑白的铅笔素描,她又兴致勃勃,着手画设色的花卉与风景。大概是绘画中的形象和色彩勾醒了她心中深隐的记忆轮廓。在谈天时,她的话也多了,经常叨叨谈起许多我没听过的辽远旧事。
我有时深感兴趣的聆听,有时不免犯了年轻人的毛病——心不在焉,口里嗯哼,心里净想自己的事。
一个晚上,我似听非听的倚坐在母亲床头。母亲正谈到她出生的农村——靠近浙江湖州的连市。隔了半个世纪,那些守旧、朴素又和蔼的人们,仿佛都在母亲的描述中朦胧复现了。我没来由的悚然一惊,感受到辽阔时空莫大的诱引。我突然体会到:住在都市三楼公寓里的母亲和我,在这样的深夜,竟好像背倚背,处身于无垠的旷野。她放眼寻逡遥远的过去。而我,正翘足瞭望茫漠的未来。方向虽不同,却同是一种极目,同是一种远方,同是一种对人生理想之境的乡愁。
我心中再度鲜明的浮现出吹笛少年的身影。找出母亲初习画的旧稿,我依母亲的素描,刻制吹笛少年的木刻版画。
少年行走着,像行走在真实人间,也像行走于虚无之乡。他可以是一个印地安孩子,也能够是汉族或其他种族的孩子。他行走在母亲和我的笔下,相信他也同时行走在许多人的心底。
版画终于完成了,它转刻自母亲的素描,素描摹自已故美国摄影家的遗作,而这帧旧照又拍自一九五六年的秘鲁安地斯山区。当时,一位印地安少年正一边吹笛、一边走向远处的村庄。你瞧,这一切都因为奇妙的因缘,牢牢的结合在一起了。
在这里,我谨以“吹笛少年”木刻版画献给我的母亲,和所有心中怀有乡愁和远方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