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不要哭!By 奚淞
入夜后,我合起书本,扭熄电灯,正待入睡间,忽然一声尖锐的儿啼撕破了夜空,那是孩子声嘶力竭、躁郁无助的哭。我一怔神,哭声却消失了。哭声藏匿入公寓群落的某处黝暗角落,有如一滴浪沫回归大海,无从寻索。
孩子,你是谁?为什么哭?
神经质而对嘈音过敏的我睡不着了,翻身坐起,眼凝望着黑,看到一幅熟悉的图画——穿木屐的孩子,蹲在电线杆下哭泣。
三十多年前艳阳高照的日子,记得那一天,我分明是快乐的,因为表姐夫上班去了,而表姐正背着我,行走在仁爱路的巷落里。表姐瘦而高,我两臂环抱着她旧旗袍的领子;穿过她的颈项、漆黑光整的发梢,我看到两排整齐的日式平房,中间是一条轻缓摇晃的路。
“走,走,小乖乖,我们吃西瓜去……”表姐用家乡扬州话,像唱歌一样的对我曼声说话。
那年,我四岁。由于战乱,人丁甚众的家庭分散了,我暂离父母,寄养在表姐家中。晚婚、尚无子女的表姐疼爱我有如自己性命。然而,表姐夫却另有一套旧式的管教方法:“玉不琢、不成器”“勤有功、嬉无益”。他把一大堆规范和课程过早地套在我身上,要把我造成一个小绅士。
于是,古怪而难堪的场面经常发生了。表姐夫板着脸,坐在摆置文房四宝的大书桌前,手拿铜尺作威吓状,要我辨认他亲自端正手写的方块字。而表姐呢?由于不让她妨碍教育,被姐夫反锁在书房门外。只要我一个字认不出来,略有哭泣迹象,表姐立即在书房外,捶门大喊:“放他出来!你这老不死的,快放他出来!”
然而,方块字总是要认下去的。
直到今天,我仍能深切感受到那分震动和分裂。表姐和表姐夫的婚姻是彻底失败的,对我施以不同方式的爱和教育,只是一小部分争端的原因而已。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他们在夜里又起争执,昏黄的灯罩下,两人在床边扭打起来。同一间房,我瑟缩在一张小小美式帆布行军床上,瞪视这不可思议的画面。平时如此纤柔的表姐、文雅的表姐夫,居然如禽兽般互扑。而散乱了头发,脱下布鞋抽打对方的表姐脸孔在摇晃的灯光下,竟像跌落的瓷器,碎成片片、不可收拾。
我不能准确的记述当时的感受,就像生平第一次遭逢到台湾的地震,我只想飞逃出去,躲到院角落番石榴树的浓荫下。然而,眼前纠缠的人影,却像恶梦一样把我牢绑在小行军床上。我想爬,却爬不起;我张嘴,却喊不出声音。
那日艳阳天,表姐夫不在家,我多么快乐。至少,一整个白天里,我可以任性浸浴在表姐的宠爱里。
“走,走,小乖乖,我们吃西瓜去……”表姐背着我行走,并且用唱歌一般的调门对我说话。
在轻缓摇晃的前路上,我看见了那根黝黑的电线杆,和穿木屐蹲在地上哭的孩子。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他声嘶力竭、狂暴、躁郁而无助的嚎哭。
我突然不肯走了,挣扎从表姐身上下来,着魔一般,也蹲在那个孩子面前,放声大哭。
孩子,我完全不记得你的面孔了。
孩子,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哭?
孩子,我守着你。
孩子,你不要哭!
孩子,我在这儿,今天都市公寓群的一个角落,我分明回忆起你穿着木屐、蹲在电线杆下的模样。一切都不曾消失,一切都被记录在生命的大书里。你带着你身体里的童年,我也带着我的,让我们勇敢的走下去。总有一天,我们将在生命的大书里,融会为完整、无缺憾的爱和幸福!
选自《姆妈,看这片繁花》 |